[00:00.00]90听音乐网 www.90T8.com [00:08.33]窃以为 [00:09.43]汪曾祺的文章都值得一读 [00:14.05]这是一篇小说 [00:16.01]很有趣 [00:17.55]分享给您 [00:27.96]西南联大有一个文嫂 [00:31.82]她不是西南联大的人 [00:34.18]她不属于教职员工 [00:36.30]更不是学生 [00:39.00]西南联大的各种名册上都没有文藻这个名字 [00:44.48]他只是在西南联大里住着 [00:47.00]是一个住在联大里的校外的人 [00:51.84]然而 [00:52.72]他又的的确确是西南联大的一个组成部分 [00:57.20]它住在西南联大的新校舍 [01:02.73]西南联大有许多部分新校舍 [01:06.57]昆中南院 [01:07.87]昆中中院 [01:09.19]昆华师范 [01:10.51]工学院 [01:11.81]其他部分都是借用的原有的房屋 [01:15.59]新校舍是新建的 [01:17.59]也是联大的主要部分 [01:20.73]图书馆 [01:21.95]大部分教室 [01:23.43]各系的办公室 [01:24.89]男生宿舍 [01:26.33]都在新校舍 [01:30.39]新校舍在昆明大西门外 [01:34.03]原是一片荒地 [01:35.93]有很多坟 [01:37.49]几乎零零落落的人家 [01:40.29]坟多无主 [01:42.41]有的坟主大概已经绝了 [01:44.37]厚不难处理 [01:46.53]有一个很大的坟头一直还留着 [01:50.31]四面环水 [01:51.65]如一小岛 [01:53.33]春夏之交开满了野玫瑰 [01:56.19]香气袭人 [01:57.87]成了一处风景 [02:00.25]其余的都平了 [02:05.39]坟前的墓碑有的相当高大 [02:09.15]都搭在几条水沟上 [02:11.01]成了小桥 [02:13.33]碑上显考咸笔的姓名分明可见 [02:17.49]全玉平躺着了 [02:20.13]每天有许多名师大儒 [02:22.57]莘莘学子从上面走过 [02:27.65]住户呢 [02:29.17]有学校出几个钱 [02:31.39]都搬迁了 [02:34.15]文嫂也是这里的住户 [02:36.67]他不搬 [02:38.13]说什么也不搬 [02:40.10]他说他在这里住惯了 [02:43.00]联大的当局是很讲人道主义的 [02:46.16]人家不愿搬 [02:47.90]不能逼人家走 [02:50.66]可是他这两间破破烂烂的草屋 [02:53.68]不当不劲的戳在那里 [02:56.70]实在也不成个样子 [02:59.51]新校舍建筑虽然极其简陋 [03:02.27]但是是经过土木工程系的明教授设计过的 [03:06.47]房屋安排疏密有致 [03:08.87]空间利用十分合理 [03:11.85]那怎么办呢 [03:14.05]主其侍者跟文嫂商量 [03:16.57]把他两间草房拆了 [03:18.53]另外给他盖一间 [03:20.47]质料比他原来的要好一些 [03:24.37]他同意了 [03:25.75]只要求再给他盖一个鸡窝 [03:29.95]那好办 [03:32.35]他这间小屋土墙草顶 [03:35.73]有两个窗户 [03:37.31]没有窗扇 [03:38.55]只有一个窗洞 [03:40.01]有几根直立着的带皮的树棍 [03:44.01]一扇板门 [03:45.87]紧靠西面围墙 [03:47.93]离二十五号宿舍不远 [03:53.17]宿舍旁边住着这样一户人家 [03:56.77]学生们倒也没有人觉得奇怪 [03:59.99]学生叫他文嫂 [04:01.95]他管这些学生叫先生 [04:06.50]时间长了 [04:07.82]也能分得出张先生 [04:10.16]李先生 [04:11.26]金先生 [04:12.42]朱先生 [04:14.36]但是相处这些年了 [04:16.74]就没有一个先生知道文嫂的身世 [04:20.16]只知道她是一个寡妇 [04:22.40]有一个女儿 [04:24.57]人很老实 [04:26.13]虽然没有知识 [04:27.45]但是洁身自好 [04:29.05]不贪小便宜 [04:31.31]除非你给他 [04:32.83]他从不伸手要东西 [04:35.65]学生丢了牙膏 [04:37.37]肥皂 [04:38.07]小东小西 [04:39.59]从来不会怀疑是他顺手牵羊拿了去 [04:44.17]学生洗了衬衫晾在外面被风吹跑了 [04:48.75]他必为剪了 [04:50.33]等学生回来时 [04:51.83]交出金先生你的衣服 [04:58.85]除了下雨 [05:00.13]他一天都是在屋外呆着 [05:03.46]他的屋门也都是敞开着的 [05:06.14]他的所作所为都在天日之下 [05:10.10]人人可以看到 [05:13.90]他靠给学生洗衣服 [05:15.94]拆被窝维持生活 [05:18.46]每天大盆大盆的洗 [05:22.05]他在门前的两棵半大榆树之间拴了两根棕绳 [05:26.75]拧成了麻花 [05:28.93]洗得的衣服夹紧在两绳之间 [05:32.81]风把这些衣服吹得来回摆动 [05:35.83]过过作响 [05:39.23]大太阳的天气 [05:41.09]常常看见他坐在草地上坐被窝 [05:44.73]一针一针 [05:46.37]专心致志 [05:49.61]衣服被窝洗好坐得了 [05:52.51]为了避免嫌疑 [05:54.35]他从不送到学生宿舍里去 [05:57.42]只是叫女儿隔着窗户喊张先生来取衣服 [06:03.88]李先生取被窝 [06:09.27]他的女儿能帮上忙了 [06:11.51]能到井边去提水 [06:13.79]踮着脚往绳子上晾衣服 [06:16.55]在床上把衣服抹上 [06:18.91]平整了叠起来 [06:24.19]文嫂养了二十来只鸡 [06:27.63]连打到处是青草 [06:30.05]草里有昆虫 [06:31.21]蚱蜢种种活食 [06:33.33]这些鸡都长得鸡肥大 [06:36.17]很肯下蛋 [06:38.69]隔多半个月 [06:40.07]文嫂就跨了半篮鸡蛋 [06:42.41]领着女儿上市去卖 [06:45.98]胆大 [06:46.96]也红润好看 [06:48.68]卖的很快 [06:50.98]回来时带了盐巴 [06:53.36]辣子 [06:54.48]有时还用马兰草提着一块够一个猫吃的肉 [07:02.01]每天一早 [07:03.21]关嫂打开鸡窝门 [07:05.59]这些鸡就急急忙忙 [07:08.23]迫不及待的奔出来 [07:09.99]散到草丛中去不停的捉食 [07:14.67]有时又抬起头来 [07:16.37]把一个个小脑袋很有节奏的转来转去 [07:20.13]顾盼自若 [07:23.26]鸡转头不是一下子转过来 [07:26.56]都是一顿一顿的那么扭动 [07:30.49]倒觉得肚子里那个蛋快要坠下时 [07:33.53]就赶紧跑回来 [07:35.21]红着脸把一个蛋下在鸡窝里 [07:38.65]随即得意非凡的高唱起来 [07:42.29]郭哥哒 [07:43.45]锅哥哒 [07:46.87]文嫂或她的女儿伸手到鸡窝里取出一颗热烘烘的蛋 [07:52.47]顺手赏了母鸡一块土蛤了 [07:56.03]去去去 [07:57.13]先生要用功摸茶 [08:01.41]这鸡婆子就只好咕咕的叫着 [08:04.97]很不平的走到草丛里去了 [08:09.49]到了傍晚 [08:10.93]温嫂抓了一把碎米 [08:12.97]一面撒着 [08:14.21]一面咕咕叫着 [08:16.49]这些母鸡就都急阻阻的回来了 [08:20.72]他们把碎米捉尽 [08:22.54]就鱼罐进入鸡窝 [08:24.98]进窝时还故意把脑袋低一低 [08:28.28]把尾巴向下耷拉一下 [08:30.48]也是雍容文雅 [08:32.32]很有鸡叫 [08:36.02]鸡窝门有一道小坎儿 [08:39.15]这些鸡还都一定两脚并齐站在门槛上 [08:43.69]然后向前一跳 [08:46.23]这种礼节其实大可不必 [08:49.43]进窝以后鼓鼓囊囔一会儿就既然了 [08:55.18]于是夜色就降临抗战时期最高学府之一 [09:00.80]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的新校舍了 [09:05.44]阿门 [09:12.02]文嫂虽然生活在大学的环境里 [09:15.43]但是大学是什么 [09:17.65]这有什么用 [09:19.21]为什么要办它 [09:21.07]这些他可一点都不知道 [09:24.63]只知道有许多先生 [09:26.55]还有许多小姐 [09:28.71]或按昆明当时的说法 [09:30.79]有很多摩登来来去去 [09:35.15]或在一个洋铁皮房顶的屋子里 [09:38.63]坐在木椅子上 [09:40.19]呆呆的听一个老官讲话 [09:43.99]这些老官讲话的神器有点像**堂卖福音书的教室 [09:50.93]但是他隐隐约约的知道 [09:54.27]先生们将来都是要做大事赚大钱的 [10:00.63]先生们现在可没有赚大钱做大事 [10:04.33]而且越来越穷 [10:06.07]找温嫂洗衣服做被子的越来越少了 [10:10.77]大部分先生非到万不得已 [10:13.57]不拆被子 [10:14.89]一年也不定拆洗一回 [10:18.23]有的先生虽然看起来衣冠齐楚 [10:21.21]西附皮鞋 [10:22.77]但是皮鞋底下有洞 [10:26.65]有一位先生还为此置了一则谜语 [10:31.10]天不知地知 [10:33.08]你不知我知 [10:37.16]他们的袜子没有后跟儿 [10:40.38]穿的时候就把袜尖往里拽拽 [10:43.98]窝在脚心里 [10:45.72]这样后跟的破洞就露不出来了 [10:50.67]他们的衬衫穿脏了 [10:53.05]脱下来换一件 [10:54.89]过两天新换的又脏了 [10:57.35]看看还是原先脱的一件干净线 [11:00.41]于是又换回来 [11:04.32]有时要去参加party [11:06.38]没有一件洁白的衬衫 [11:08.64]灵机一动 [11:09.98]有了 [11:10.88]把衬衫反过来穿 [11:13.14]打一条领带 [11:14.52]把纽扣遮住 [11:16.12]这样就看不出反正了 [11:18.98]就这样还很优美的挑着蓝色多瑙河 [11:26.58]有一些就完全不修边幅 [11:30.00]衣衫褴褛 [11:31.36]求手垢面 [11:32.96]跟一个叫花子差不多了 [11:36.18]他们的裤子破了 [11:37.74]就用一根麻绳把破处系紧 [11:41.70]温嫂看到这些先生 [11:43.76]常常跟女儿说 [11:45.68]可怜来找温嫂洗衣的少了 [11:53.35]她还有机 [11:54.83]而且她的女儿已经大了 [11:58.71]女儿经人介绍嫁了一个司机 [12:02.42]这司机是下江人 [12:04.56]除了他学着说云南话 [12:06.82]为哪样 [12:08.00]咋个整 [12:09.30]其余的话他听不懂 [12:13.06]但他觉得这女婿人很好 [12:16.37]他来看顾老丈母 [12:18.39]穿了几皮夹克 [12:19.99]大皮鞋 [12:21.23]头上抹了发蜡 [12:23.85]女儿按月给妈送钱 [12:26.41]女婿跑养光蜡须 [12:29.15]也跑贵州重庆 [12:32.21]每趟回来还给文嫂带点曲靖韭菜花 [12:36.21]贵州盐酸菜 [12:37.87]甚至宣威火腿 [12:40.87]有一次还带了一盒遵义板桥的画风丹 [12:44.77]她不知道这有什么用 [12:47.55]他还带来一些奇形怪状的果子 [12:50.51]有一种果子香的他的头都疼 [12:54.51]下江人 [12:55.13]女婿答应养他一辈子 [12:59.41]文嫂胖了 [13:05.60]男生宿舍全都一样 [13:08.28]是一个窄长的大屋子 [13:10.96]土基墙 [13:12.60]房顶铺着木板 [13:14.40]木板都没有刨过 [13:16.26]留着锯齿的痕迹 [13:18.08]上盖稻草 [13:20.39]两面的墙上开着一列像文扫的窗洞一样的窗洞 [13:25.97]每间宿舍里摆着二十张双层木床 [13:30.70]这些床很笨重结实 [13:33.10]一个大学生可以在上面放放心心的睡四年 [13:37.32]一直睡到毕业 [13:38.88]无需修理 [13:42.46]床本来都是规规矩矩的靠墙排列着的 [13:46.60]一边十张 [13:48.86]可是这些大学生需要自己的单独的环境 [13:52.70]于是把他们重新调动了一下 [13:55.74]有的两张床摆成一个曲齿形 [13:59.08]有的三张床摆成一个凹字形 [14:02.44]就成了一个一个小天地 [14:06.84]按规定 [14:07.90]每一间住四十人 [14:09.88]实际都住不满 [14:12.44]有人占了一个铺位 [14:14.30]或由别人替他占了一个铺位而根本不来住 [14:19.03]也有不是铺主却长期睡在这张铺上的 [14:23.17]有根本不是连大学生 [14:25.35]却在新校舍住了好几年的 [14:28.81]这些曲齿形或凹字型的单元里大都只有两三个人 [14:34.77]个别的只有一个 [14:37.67]一间宿舍住的学生各系的都有 [14:42.27]有一些互相熟悉 [14:44.15]白天一同进出 [14:46.13]晚上连床夜话 [14:48.27]也有一些老死不相往来 [14:50.53]连贵姓都不打听 [14:54.11]二十五号南头一张双层床上住着一个历史系学生 [14:58.87]一个中文系学生 [15:00.75]一个上铺 [15:01.87]一个下铺 [15:03.35]两个人合住了一年 [15:05.29]彼此连面儿都没有见过 [15:07.69]因为这二位的作息时间完全不同 [15:11.49]中文系学生是个夜猫子 [15:14.43]每晚在系图书馆夜读 [15:16.83]天亮才回来 [15:18.47]而历史系学生却是个早起早睡的正常的人 [15:23.49]因此 [15:24.45]上铺的铺主睡觉时 [15:26.49]下铺是空的 [15:28.19]下铺在酣睡时 [15:29.97]上铺没有人 [15:34.15]联大的人都有点怪 [15:36.93]正常在联大 [15:38.47]不是一个褒子 [15:40.60]一个人很正常 [15:42.30]就会被其余的怪人认为很怪 [15:46.64]即二十五号宿舍而论 [15:49.24]如果把这些先生的事情写下来 [15:51.98]将会是一部很长的小说 [15:55.30]如今且说一个人 [15:59.97]此人姓金 [16:01.41]名昌焕 [16:03.03]是经济系的 [16:04.93]他独占北边的一个凹字形的单元 [16:08.99]他不喜欢别人来往 [16:11.01]别人也不想和他搭伙 [16:14.31]他不知从那里弄来一些木板 [16:16.75]把双层床的一边都钉了木板 [16:20.03]就成了一间屋中之屋 [16:22.79]成了他的一统天下 [16:26.55]凹字形的当中落着几个装肥皂的木箱 [16:31.87]昆明这种木箱很多 [16:33.83]到处有的卖 [16:35.79]这就是他的书桌 [16:38.71]它是相当正常的 [16:41.25]一二年级时按时听讲 [16:43.97]从不缺课 [16:46.68]连代的学生大都很狂 [16:49.34]稽谈时事 [16:50.84]品凿人物 [16:52.08]语带酸咸 [16:53.62]此风很锐 [16:56.18]金先生全部这样 [16:58.38]他不发狂论 [17:01.51]事实上 [17:02.49]他很少跟人说话 [17:04.85]其特异处有以下几点 [17:08.67]一是他所有的东西都挂着 [17:12.67]二是从不买纸 [17:15.23]三是每天吃一块肉 [17:18.65]他在他的床上拉了几根铁丝 [17:22.03]什么都挂在这些铁丝上 [17:24.77]领带 [17:25.79]袜子 [17:26.83]针线包 [17:28.05]墨水瓶 [17:29.83]他每天就睡在这些叮叮当当的东西的下面 [17:35.57]学生离不开纸 [17:38.10]怎么穷的学生也得买一点纸 [17:41.18]联大的学生实行用一种灰绿色布制的夹子 [17:45.54]里边夹着一叠白色砚纸 [17:48.24]用来记笔记做习题 [17:52.10]金先生从不花这个钱 [17:55.02]为什么要花钱买呢 [17:57.38]只有的是 [17:59.90]联大大门两侧墙上贴了许多毕报 [18:03.70]学术演讲的通告 [18:05.46]寻找失误让出医学的启示 [18:08.82]形形色色 [18:09.98]琳琅满目 [18:13.08]这些启示告白总不是顶天立地 [18:16.42]满满写着字 [18:18.02]总有一些空白的地方 [18:20.96]金先生每天晚上就带了一把剪刀 [18:24.70]把这些空白的地方剪下来 [18:28.06]他还把这些纸片按大小 [18:30.72]纸质 [18:31.64]颜色分门别类 [18:33.82]裁剪整齐 [18:35.30]留作不同用处 [18:38.76]他大概是相当笨的 [18:40.84]因此每晚都开夜车 [18:44.63]开夜车伤神 [18:46.33]需要补一补 [18:48.31]他按期买了猪肉 [18:50.03]切成大小相等的方块 [18:52.71]借了文嫂的顶罐 [18:55.11]她借用了顶罐 [18:56.65]都是洗都不洗就还给人家了 [19:00.77]在学校茶水炉上炖熟了 [19:03.69]密封在一个有盖儿的瓷坛里 [19:07.21]每夜用完了工 [19:08.91]就打开坛盖儿 [19:10.63]用一只一头削尖了的筷子瞅准了扎出一块 [19:16.25]闭目而食之 [19:19.10]然后躺在叮叮当当的食物之下 [19:23.14]酣然睡去 [19:28.66]这样过了三年 [19:30.32]到了四年级 [19:32.06]他在聚星城银行里兼了职当会计 [19:36.85]其实他已经学了部计 [19:38.97]普通会计 [19:40.21]成本会计 [19:41.53]银行会计 [19:42.81]统计 [19:44.59]这些学问 [19:45.39]当一个银行职员已经足用的了 [19:49.54]至于经济思想史 [19:51.32]经济地理这些空空洞洞的课程 [19:54.84]他觉得没有什么用处 [19:56.58]只要能混上学分就行 [19:58.86]不必苦苦攻读 [20:01.04]可以缺课 [20:03.47]他上午还在学校听课 [20:05.55]下午上班 [20:07.05]晚上仍是开夜车 [20:08.95]搜罗纸片吃肉 [20:13.63]自从当了会计 [20:15.45]他添了两样毛病 [20:18.06]一是每天提了一把黑布洋伞进处 [20:22.48]无论冬夏 [20:23.88]天天如此 [20:26.10]二是穿两件衬衫 [20:28.48]打两条领带 [20:30.68]穿好了衬衫 [20:31.78]打好领带 [20:32.98]又加一件衬衫 [20:34.72]再打一条领带 [20:37.52]这是干什么的 [20:39.44]若说是显示 [20:40.46]它又不止一件衬衫 [20:41.98]一条领带吧 [20:43.78]里面的衬衫和领带别人又看不见 [20:47.18]再说这鼓鼓囊囊的舒服吗 [20:50.90]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[20:54.63]因此 [20:55.51]同屋的那位中文系夜游神送给他一个外号 [21:00.01]这外号很长 [21:02.15]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[21:08.15]金先生很快就要毕业了 [21:10.97]毕业以前还想到要做两件事 [21:15.31]一件是加入国民党 [21:17.93]这已经着手办了 [21:19.95]一件是追求一个女同学 [21:23.39]这可难 [21:25.58]他在学校里进进出出 [21:27.94]一向向马二先生逛西湖 [21:30.82]他不看女人 [21:32.48]女人也不看他 [21:35.54]谁知天缘凑巧 [21:38.00]金昌焕先生竟有了一段风流韵事 [21:42.60]一天 [21:43.54]他正提着阳伞到巨星城去上班 [21:46.76]前面走着两个女同学 [21:49.28]他们交头接耳的谈着话 [21:51.86]一个告诉另一个 [21:53.78]这人穿两件衬衫 [21:55.62]打两条领带 [21:57.24]而且介绍他有一个很长的外号 [22:00.52]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[22:04.08]听话的那个不禁回头看了金昌焕一眼 [22:08.27]嫣然一笑 [22:10.67]金昌焕误会了啊 [22:14.21]谁知一段姻缘却落在这里 [22:18.25]当晚 [22:19.23]他给这女同学写了一封情书 [22:22.65]开头写道 [22:24.37]某某女士 [22:25.47]方健静奇者 [22:28.83]接着说了很多仰慕的话 [22:31.41]最后直接了当的提出 [22:34.59]唐蒙慧眼垂青 [22:36.99]陨定白首之约 [22:39.05]不胜荣幸之至 [22:41.33]虽还附赠金戒指一枚 [22:43.73]勿起笑纳 [22:45.07]为何 [22:47.18]在金戒指三字的旁边还加了一个括弧 [22:51.62]括弧里注明重一钱五 [22:56.20]这封情书把金先生累得够呛 [22:59.36]到他套起钢笔吃下一块肉时 [23:02.74]文嫂的鸡都已经急急足足的发出声音了 [23:07.86]这封请书是当面递交的 [23:13.40]这位女同学很对得起金昌焕 [23:16.76]他把这封信公布在校长办公室外面的布告栏里 [23:21.38]把这枚金戒指也用一枚大头针钉在布告栏的墨绿色的绒布上 [23:27.86]于是 [23:28.72]金昌焕一下子出了大名了 [23:34.68]金昌焕倒也不在乎 [23:37.03]他当着很多人把信和戒指都取下来收回了 [23:43.87]你们爱谈论谈论去吧 [23:46.77]爱当笑话说说去吧 [23:49.75]与金昌宦何有哉 [23:52.89]金昌焕已经在重庆找好了事儿 [23:55.87]过两天就要离开西南联大上任去了 [24:02.87]文嫂丢了三只鸡 [24:05.65]一只笋壳鸡 [24:07.07]一只黑母鸡 [24:08.63]一只芦花鸡 [24:11.27]这三只鸡不是一次丢的 [24:13.67]而是隔一个多星期丢一只 [24:16.77]不知怎么丢的 [24:19.23]早上开机窝放鸡时还在 [24:22.01]晚上回窝时就少了 [24:25.90]文嫂到处找也找不着 [24:29.28]他又不能像王婆骂鸡那样坐在门口骂 [24:32.82]他知道这种泼辣做法在一个大学里很不合适 [24:37.88]只是一个人叨叨 [24:40.58]我的鸡呢 [24:42.44]我的鸡呢 [24:47.50]文嫂的女儿回来了 [24:49.96]文嫂吓了一跳 [24:51.84]女儿带的一头重笑 [24:55.14]她明白 [24:55.74]出了大事了 [24:58.07]他的女婿从重庆回来 [25:00.19]路过贵州的十八盘 [25:02.37]翻到山沟里了 [25:04.61]女婿的同事带来信来 [25:07.03]母女俩顾不上抱头痛哭 [25:09.91]女儿还得赶紧搭便车到十八盘去收尸 [25:17.75]女儿走了 [25:19.27]温嫂失魂落魄 [25:21.35]有点傻了 [25:22.85]但是她还得活下去 [25:25.37]还得过日子 [25:26.81]还得吃饭 [25:28.43]还得每天把鸡放出去管鸡窝 [25:32.77]还得洗衣服做被子 [25:38.15]有很多先生都毕业了 [25:40.33]要离开昆明 [25:42.09]临走总得干干净净 [25:45.23]来找文嫂洗衣服拆被子的多了 [25:51.12]这几天 [25:51.62]文嫂常上先生们的宿舍里去 [25:54.44]有的先生要走了 [25:56.22]行李收拾好了 [25:57.94]总还有一些带不了的破旧衣物 [26:01.26]一件渔网式的毛衣 [26:03.74]一个压扁了的脸盆 [26:06.06]几只配不成对的皮鞋 [26:09.29]那有洞的鞋底 [26:11.03]至少长鞋还有用 [26:14.73]这些先生就把文嫂叫了来 [26:17.91]随他自己去挑拣 [26:20.39]挑完了 [26:21.92]文嫂必让先生看一看 [26:24.38]然后就替他们把曲齿形或凹字形的单元打扫一下 [26:31.76]因为洗衣服捡破烂 [26:34.58]文嫂还能诧呼诧呼 [26:36.64]心里不知太乱 [26:38.46]不过他明显的瘦了 [26:43.38]金昌焕不声不响的走了 [26:46.78]二十五号的朱先生叫文嫂也来看看这位怪现状 [26:52.16]是不是也留下一些还值得一捡的东西 [26:57.64]什么都没有 [26:59.49]金先生把一根布丝儿都带走了 [27:03.17]他的凹形王国里空空如也 [27:06.27]只留下一个跟文嫂借用的顶罐 [27:10.83]文嫂毫无所得 [27:13.47]然而他也照样替金先生打扫了一下 [27:18.60]他的扫帚扫到床下 [27:21.26]失声惊叫了起来 [27:23.54]床底下有三堆鸡毛 [27:25.90]一堆笋壳色的 [27:27.86]一堆黑的 [27:29.68]一堆芦花的 [27:33.82]温嫂把三对鸡毛抱出来 [27:36.42]一屁股坐在地下大哭起来 [27:40.72]哎呀 天哪 [27:42.66]这是我的鸡呀 [27:45.14]我的笋壳鸡呀 [27:47.36]我的芦母鸡 [27:50.08]我的芦花鸡呀 [27:53.89]我寡妇失业几十年呐 [27:57.41]你咋个要偷我的鸡呀 [28:00.77]我风里来雨里去呀 [28:03.51]我的命多苦多艰难呐 [28:06.71]你咋个要偷我的鸡呀 [28:10.67]你先生是要做大事赚大钱的呀 [28:14.63]你咋个要偷我的鸡呀 [28:17.37]我的女婿死在贵州十八盘 [28:19.89]连尸都还没有收啊 [28:22.37]你咋的要偷我的鸡呀 [28:28.57]他哭得很伤心 [28:30.59]很悲痛 [28:32.69]他好像要把一辈子所受的委屈 [28:35.75]不幸 [28:36.83]孤单和无告全都哭了出来 [28:41.82]这金昌焕真是缺德 [28:44.28]偷了文嫂的鸡 [28:45.82]还借了文嫂的顶罐来炖了 [28:50.16]至于他怎么偷的鸡 [28:52.40]怎么宰了 [28:53.78]怎样褪的鸡毛 [28:56.42]谁也无从想象 [29:00.98]哎 [29:02.52]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[29:22.94]碑谷里的善良让人疼惜 [29:26.50]在别人的悲苦里行止龌龊让人恶心 [29:31.68]学识教人做事 [29:34.52]什么教人做人呢 [29:37.84]感谢您收听我的分享 [29:39.50]欢迎关注微信公众号三六五读书 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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00:27.96]西南联大有一个文嫂
[00:31.82]她不是西南联大的人
[00:34.18]她不属于教职员工
[00:36.30]更不是学生
[00:39.00]西南联大的各种名册上都没有文藻这个名字
[00:44.48]他只是在西南联大里住着
[00:47.00]是一个住在联大里的校外的人
[00:51.84]然而
[00:52.72]他又的的确确是西南联大的一个组成部分
[00:57.20]它住在西南联大的新校舍
[01:02.73]西南联大有许多部分新校舍
[01:06.57]昆中南院
[01:07.87]昆中中院
[01:09.19]昆华师范
[01:10.51]工学院
[01:11.81]其他部分都是借用的原有的房屋
[01:15.59]新校舍是新建的
[01:17.59]也是联大的主要部分
[01:20.73]图书馆
[01:21.95]大部分教室
[01:23.43]各系的办公室
[01:24.89]男生宿舍
[01:26.33]都在新校舍
[01:30.39]新校舍在昆明大西门外
[01:34.03]原是一片荒地
[01:35.93]有很多坟
[01:37.49]几乎零零落落的人家
[01:40.29]坟多无主
[01:42.41]有的坟主大概已经绝了
[01:44.37]厚不难处理
[01:46.53]有一个很大的坟头一直还留着
[01:50.31]四面环水
[01:51.65]如一小岛
[01:53.33]春夏之交开满了野玫瑰
[01:56.19]香气袭人
[01:57.87]成了一处风景
[02:00.25]其余的都平了
[02:05.39]坟前的墓碑有的相当高大
[02:09.15]都搭在几条水沟上
[02:11.01]成了小桥
[02:13.33]碑上显考咸笔的姓名分明可见
[02:17.49]全玉平躺着了
[02:20.13]每天有许多名师大儒
[02:22.57]莘莘学子从上面走过
[02:27.65]住户呢
[02:29.17]有学校出几个钱
[02:31.39]都搬迁了
[02:34.15]文嫂也是这里的住户
[02:36.67]他不搬
[02:38.13]说什么也不搬
[02:40.10]他说他在这里住惯了
[02:43.00]联大的当局是很讲人道主义的
[02:46.16]人家不愿搬
[02:47.90]不能逼人家走
[02:50.66]可是他这两间破破烂烂的草屋
[02:53.68]不当不劲的戳在那里
[02:56.70]实在也不成个样子
[02:59.51]新校舍建筑虽然极其简陋
[03:02.27]但是是经过土木工程系的明教授设计过的
[03:06.47]房屋安排疏密有致
[03:08.87]空间利用十分合理
[03:11.85]那怎么办呢
[03:14.05]主其侍者跟文嫂商量
[03:16.57]把他两间草房拆了
[03:18.53]另外给他盖一间
[03:20.47]质料比他原来的要好一些
[03:24.37]他同意了
[03:25.75]只要求再给他盖一个鸡窝
[03:29.95]那好办
[03:32.35]他这间小屋土墙草顶
[03:35.73]有两个窗户
[03:37.31]没有窗扇
[03:38.55]只有一个窗洞
[03:40.01]有几根直立着的带皮的树棍
[03:44.01]一扇板门
[03:45.87]紧靠西面围墙
[03:47.93]离二十五号宿舍不远
[03:53.17]宿舍旁边住着这样一户人家
[03:56.77]学生们倒也没有人觉得奇怪
[03:59.99]学生叫他文嫂
[04:01.95]他管这些学生叫先生
[04:06.50]时间长了
[04:07.82]也能分得出张先生
[04:10.16]李先生
[04:11.26]金先生
[04:12.42]朱先生
[04:14.36]但是相处这些年了
[04:16.74]就没有一个先生知道文嫂的身世
[04:20.16]只知道她是一个寡妇
[04:22.40]有一个女儿
[04:24.57]人很老实
[04:26.13]虽然没有知识
[04:27.45]但是洁身自好
[04:29.05]不贪小便宜
[04:31.31]除非你给他
[04:32.83]他从不伸手要东西
[04:35.65]学生丢了牙膏
[04:37.37]肥皂
[04:38.07]小东小西
[04:39.59]从来不会怀疑是他顺手牵羊拿了去
[04:44.17]学生洗了衬衫晾在外面被风吹跑了
[04:48.75]他必为剪了
[04:50.33]等学生回来时
[04:51.83]交出金先生你的衣服
[04:58.85]除了下雨
[05:00.13]他一天都是在屋外呆着
[05:03.46]他的屋门也都是敞开着的
[05:06.14]他的所作所为都在天日之下
[05:10.10]人人可以看到
[05:13.90]他靠给学生洗衣服
[05:15.94]拆被窝维持生活
[05:18.46]每天大盆大盆的洗
[05:22.05]他在门前的两棵半大榆树之间拴了两根棕绳
[05:26.75]拧成了麻花
[05:28.93]洗得的衣服夹紧在两绳之间
[05:32.81]风把这些衣服吹得来回摆动
[05:35.83]过过作响
[05:39.23]大太阳的天气
[05:41.09]常常看见他坐在草地上坐被窝
[05:44.73]一针一针
[05:46.37]专心致志
[05:49.61]衣服被窝洗好坐得了
[05:52.51]为了避免嫌疑
[05:54.35]他从不送到学生宿舍里去
[05:57.42]只是叫女儿隔着窗户喊张先生来取衣服
[06:03.88]李先生取被窝
[06:09.27]他的女儿能帮上忙了
[06:11.51]能到井边去提水
[06:13.79]踮着脚往绳子上晾衣服
[06:16.55]在床上把衣服抹上
[06:18.91]平整了叠起来
[06:24.19]文嫂养了二十来只鸡
[06:27.63]连打到处是青草
[06:30.05]草里有昆虫
[06:31.21]蚱蜢种种活食
[06:33.33]这些鸡都长得鸡肥大
[06:36.17]很肯下蛋
[06:38.69]隔多半个月
[06:40.07]文嫂就跨了半篮鸡蛋
[06:42.41]领着女儿上市去卖
[06:45.98]胆大
[06:46.96]也红润好看
[06:48.68]卖的很快
[06:50.98]回来时带了盐巴
[06:53.36]辣子
[06:54.48]有时还用马兰草提着一块够一个猫吃的肉
[07:02.01]每天一早
[07:03.21]关嫂打开鸡窝门
[07:05.59]这些鸡就急急忙忙
[07:08.23]迫不及待的奔出来
[07:09.99]散到草丛中去不停的捉食
[07:14.67]有时又抬起头来
[07:16.37]把一个个小脑袋很有节奏的转来转去
[07:20.13]顾盼自若
[07:23.26]鸡转头不是一下子转过来
[07:26.56]都是一顿一顿的那么扭动
[07:30.49]倒觉得肚子里那个蛋快要坠下时
[07:33.53]就赶紧跑回来
[07:35.21]红着脸把一个蛋下在鸡窝里
[07:38.65]随即得意非凡的高唱起来
[07:42.29]郭哥哒
[07:43.45]锅哥哒
[07:46.87]文嫂或她的女儿伸手到鸡窝里取出一颗热烘烘的蛋
[07:52.47]顺手赏了母鸡一块土蛤了
[07:56.03]去去去
[07:57.13]先生要用功摸茶
[08:01.41]这鸡婆子就只好咕咕的叫着
[08:04.97]很不平的走到草丛里去了
[08:09.49]到了傍晚
[08:10.93]温嫂抓了一把碎米
[08:12.97]一面撒着
[08:14.21]一面咕咕叫着
[08:16.49]这些母鸡就都急阻阻的回来了
[08:20.72]他们把碎米捉尽
[08:22.54]就鱼罐进入鸡窝
[08:24.98]进窝时还故意把脑袋低一低
[08:28.28]把尾巴向下耷拉一下
[08:30.48]也是雍容文雅
[08:32.32]很有鸡叫
[08:36.02]鸡窝门有一道小坎儿
[08:39.15]这些鸡还都一定两脚并齐站在门槛上
[08:43.69]然后向前一跳
[08:46.23]这种礼节其实大可不必
[08:49.43]进窝以后鼓鼓囊囔一会儿就既然了
[08:55.18]于是夜色就降临抗战时期最高学府之一
[09:00.80]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的新校舍了
[09:05.44]阿门
[09:12.02]文嫂虽然生活在大学的环境里
[09:15.43]但是大学是什么
[09:17.65]这有什么用
[09:19.21]为什么要办它
[09:21.07]这些他可一点都不知道
[09:24.63]只知道有许多先生
[09:26.55]还有许多小姐
[09:28.71]或按昆明当时的说法
[09:30.79]有很多摩登来来去去
[09:35.15]或在一个洋铁皮房顶的屋子里
[09:38.63]坐在木椅子上
[09:40.19]呆呆的听一个老官讲话
[09:43.99]这些老官讲话的神器有点像**堂卖福音书的教室
[09:50.93]但是他隐隐约约的知道
[09:54.27]先生们将来都是要做大事赚大钱的
[10:00.63]先生们现在可没有赚大钱做大事
[10:04.33]而且越来越穷
[10:06.07]找温嫂洗衣服做被子的越来越少了
[10:10.77]大部分先生非到万不得已
[10:13.57]不拆被子
[10:14.89]一年也不定拆洗一回
[10:18.23]有的先生虽然看起来衣冠齐楚
[10:21.21]西附皮鞋
[10:22.77]但是皮鞋底下有洞
[10:26.65]有一位先生还为此置了一则谜语
[10:31.10]天不知地知
[10:33.08]你不知我知
[10:37.16]他们的袜子没有后跟儿
[10:40.38]穿的时候就把袜尖往里拽拽
[10:43.98]窝在脚心里
[10:45.72]这样后跟的破洞就露不出来了
[10:50.67]他们的衬衫穿脏了
[10:53.05]脱下来换一件
[10:54.89]过两天新换的又脏了
[10:57.35]看看还是原先脱的一件干净线
[11:00.41]于是又换回来
[11:04.32]有时要去参加party
[11:06.38]没有一件洁白的衬衫
[11:08.64]灵机一动
[11:09.98]有了
[11:10.88]把衬衫反过来穿
[11:13.14]打一条领带
[11:14.52]把纽扣遮住
[11:16.12]这样就看不出反正了
[11:18.98]就这样还很优美的挑着蓝色多瑙河
[11:26.58]有一些就完全不修边幅
[11:30.00]衣衫褴褛
[11:31.36]求手垢面
[11:32.96]跟一个叫花子差不多了
[11:36.18]他们的裤子破了
[11:37.74]就用一根麻绳把破处系紧
[11:41.70]温嫂看到这些先生
[11:43.76]常常跟女儿说
[11:45.68]可怜来找温嫂洗衣的少了
[11:53.35]她还有机
[11:54.83]而且她的女儿已经大了
[11:58.71]女儿经人介绍嫁了一个司机
[12:02.42]这司机是下江人
[12:04.56]除了他学着说云南话
[12:06.82]为哪样
[12:08.00]咋个整
[12:09.30]其余的话他听不懂
[12:13.06]但他觉得这女婿人很好
[12:16.37]他来看顾老丈母
[12:18.39]穿了几皮夹克
[12:19.99]大皮鞋
[12:21.23]头上抹了发蜡
[12:23.85]女儿按月给妈送钱
[12:26.41]女婿跑养光蜡须
[12:29.15]也跑贵州重庆
[12:32.21]每趟回来还给文嫂带点曲靖韭菜花
[12:36.21]贵州盐酸菜
[12:37.87]甚至宣威火腿
[12:40.87]有一次还带了一盒遵义板桥的画风丹
[12:44.77]她不知道这有什么用
[12:47.55]他还带来一些奇形怪状的果子
[12:50.51]有一种果子香的他的头都疼
[12:54.51]下江人
[12:55.13]女婿答应养他一辈子
[12:59.41]文嫂胖了
[13:05.60]男生宿舍全都一样
[13:08.28]是一个窄长的大屋子
[13:10.96]土基墙
[13:12.60]房顶铺着木板
[13:14.40]木板都没有刨过
[13:16.26]留着锯齿的痕迹
[13:18.08]上盖稻草
[13:20.39]两面的墙上开着一列像文扫的窗洞一样的窗洞
[13:25.97]每间宿舍里摆着二十张双层木床
[13:30.70]这些床很笨重结实
[13:33.10]一个大学生可以在上面放放心心的睡四年
[13:37.32]一直睡到毕业
[13:38.88]无需修理
[13:42.46]床本来都是规规矩矩的靠墙排列着的
[13:46.60]一边十张
[13:48.86]可是这些大学生需要自己的单独的环境
[13:52.70]于是把他们重新调动了一下
[13:55.74]有的两张床摆成一个曲齿形
[13:59.08]有的三张床摆成一个凹字形
[14:02.44]就成了一个一个小天地
[14:06.84]按规定
[14:07.90]每一间住四十人
[14:09.88]实际都住不满
[14:12.44]有人占了一个铺位
[14:14.30]或由别人替他占了一个铺位而根本不来住
[14:19.03]也有不是铺主却长期睡在这张铺上的
[14:23.17]有根本不是连大学生
[14:25.35]却在新校舍住了好几年的
[14:28.81]这些曲齿形或凹字型的单元里大都只有两三个人
[14:34.77]个别的只有一个
[14:37.67]一间宿舍住的学生各系的都有
[14:42.27]有一些互相熟悉
[14:44.15]白天一同进出
[14:46.13]晚上连床夜话
[14:48.27]也有一些老死不相往来
[14:50.53]连贵姓都不打听
[14:54.11]二十五号南头一张双层床上住着一个历史系学生
[14:58.87]一个中文系学生
[15:00.75]一个上铺
[15:01.87]一个下铺
[15:03.35]两个人合住了一年
[15:05.29]彼此连面儿都没有见过
[15:07.69]因为这二位的作息时间完全不同
[15:11.49]中文系学生是个夜猫子
[15:14.43]每晚在系图书馆夜读
[15:16.83]天亮才回来
[15:18.47]而历史系学生却是个早起早睡的正常的人
[15:23.49]因此
[15:24.45]上铺的铺主睡觉时
[15:26.49]下铺是空的
[15:28.19]下铺在酣睡时
[15:29.97]上铺没有人
[15:34.15]联大的人都有点怪
[15:36.93]正常在联大
[15:38.47]不是一个褒子
[15:40.60]一个人很正常
[15:42.30]就会被其余的怪人认为很怪
[15:46.64]即二十五号宿舍而论
[15:49.24]如果把这些先生的事情写下来
[15:51.98]将会是一部很长的小说
[15:55.30]如今且说一个人
[15:59.97]此人姓金
[16:01.41]名昌焕
[16:03.03]是经济系的
[16:04.93]他独占北边的一个凹字形的单元
[16:08.99]他不喜欢别人来往
[16:11.01]别人也不想和他搭伙
[16:14.31]他不知从那里弄来一些木板
[16:16.75]把双层床的一边都钉了木板
[16:20.03]就成了一间屋中之屋
[16:22.79]成了他的一统天下
[16:26.55]凹字形的当中落着几个装肥皂的木箱
[16:31.87]昆明这种木箱很多
[16:33.83]到处有的卖
[16:35.79]这就是他的书桌
[16:38.71]它是相当正常的
[16:41.25]一二年级时按时听讲
[16:43.97]从不缺课
[16:46.68]连代的学生大都很狂
[16:49.34]稽谈时事
[16:50.84]品凿人物
[16:52.08]语带酸咸
[16:53.62]此风很锐
[16:56.18]金先生全部这样
[16:58.38]他不发狂论
[17:01.51]事实上
[17:02.49]他很少跟人说话
[17:04.85]其特异处有以下几点
[17:08.67]一是他所有的东西都挂着
[17:12.67]二是从不买纸
[17:15.23]三是每天吃一块肉
[17:18.65]他在他的床上拉了几根铁丝
[17:22.03]什么都挂在这些铁丝上
[17:24.77]领带
[17:25.79]袜子
[17:26.83]针线包
[17:28.05]墨水瓶
[17:29.83]他每天就睡在这些叮叮当当的东西的下面
[17:35.57]学生离不开纸
[17:38.10]怎么穷的学生也得买一点纸
[17:41.18]联大的学生实行用一种灰绿色布制的夹子
[17:45.54]里边夹着一叠白色砚纸
[17:48.24]用来记笔记做习题
[17:52.10]金先生从不花这个钱
[17:55.02]为什么要花钱买呢
[17:57.38]只有的是
[17:59.90]联大大门两侧墙上贴了许多毕报
[18:03.70]学术演讲的通告
[18:05.46]寻找失误让出医学的启示
[18:08.82]形形色色
[18:09.98]琳琅满目
[18:13.08]这些启示告白总不是顶天立地
[18:16.42]满满写着字
[18:18.02]总有一些空白的地方
[18:20.96]金先生每天晚上就带了一把剪刀
[18:24.70]把这些空白的地方剪下来
[18:28.06]他还把这些纸片按大小
[18:30.72]纸质
[18:31.64]颜色分门别类
[18:33.82]裁剪整齐
[18:35.30]留作不同用处
[18:38.76]他大概是相当笨的
[18:40.84]因此每晚都开夜车
[18:44.63]开夜车伤神
[18:46.33]需要补一补
[18:48.31]他按期买了猪肉
[18:50.03]切成大小相等的方块
[18:52.71]借了文嫂的顶罐
[18:55.11]她借用了顶罐
[18:56.65]都是洗都不洗就还给人家了
[19:00.77]在学校茶水炉上炖熟了
[19:03.69]密封在一个有盖儿的瓷坛里
[19:07.21]每夜用完了工
[19:08.91]就打开坛盖儿
[19:10.63]用一只一头削尖了的筷子瞅准了扎出一块
[19:16.25]闭目而食之
[19:19.10]然后躺在叮叮当当的食物之下
[19:23.14]酣然睡去
[19:28.66]这样过了三年
[19:30.32]到了四年级
[19:32.06]他在聚星城银行里兼了职当会计
[19:36.85]其实他已经学了部计
[19:38.97]普通会计
[19:40.21]成本会计
[19:41.53]银行会计
[19:42.81]统计
[19:44.59]这些学问
[19:45.39]当一个银行职员已经足用的了
[19:49.54]至于经济思想史
[19:51.32]经济地理这些空空洞洞的课程
[19:54.84]他觉得没有什么用处
[19:56.58]只要能混上学分就行
[19:58.86]不必苦苦攻读
[20:01.04]可以缺课
[20:03.47]他上午还在学校听课
[20:05.55]下午上班
[20:07.05]晚上仍是开夜车
[20:08.95]搜罗纸片吃肉
[20:13.63]自从当了会计
[20:15.45]他添了两样毛病
[20:18.06]一是每天提了一把黑布洋伞进处
[20:22.48]无论冬夏
[20:23.88]天天如此
[20:26.10]二是穿两件衬衫
[20:28.48]打两条领带
[20:30.68]穿好了衬衫
[20:31.78]打好领带
[20:32.98]又加一件衬衫
[20:34.72]再打一条领带
[20:37.52]这是干什么的
[20:39.44]若说是显示
[20:40.46]它又不止一件衬衫
[20:41.98]一条领带吧
[20:43.78]里面的衬衫和领带别人又看不见
[20:47.18]再说这鼓鼓囊囊的舒服吗
[20:50.90]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
[20:54.63]因此
[20:55.51]同屋的那位中文系夜游神送给他一个外号
[21:00.01]这外号很长
[21:02.15]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
[21:08.15]金先生很快就要毕业了
[21:10.97]毕业以前还想到要做两件事
[21:15.31]一件是加入国民党
[21:17.93]这已经着手办了
[21:19.95]一件是追求一个女同学
[21:23.39]这可难
[21:25.58]他在学校里进进出出
[21:27.94]一向向马二先生逛西湖
[21:30.82]他不看女人
[21:32.48]女人也不看他
[21:35.54]谁知天缘凑巧
[21:38.00]金昌焕先生竟有了一段风流韵事
[21:42.60]一天
[21:43.54]他正提着阳伞到巨星城去上班
[21:46.76]前面走着两个女同学
[21:49.28]他们交头接耳的谈着话
[21:51.86]一个告诉另一个
[21:53.78]这人穿两件衬衫
[21:55.62]打两条领带
[21:57.24]而且介绍他有一个很长的外号
[22:00.52]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
[22:04.08]听话的那个不禁回头看了金昌焕一眼
[22:08.27]嫣然一笑
[22:10.67]金昌焕误会了啊
[22:14.21]谁知一段姻缘却落在这里
[22:18.25]当晚
[22:19.23]他给这女同学写了一封情书
[22:22.65]开头写道
[22:24.37]某某女士
[22:25.47]方健静奇者
[22:28.83]接着说了很多仰慕的话
[22:31.41]最后直接了当的提出
[22:34.59]唐蒙慧眼垂青
[22:36.99]陨定白首之约
[22:39.05]不胜荣幸之至
[22:41.33]虽还附赠金戒指一枚
[22:43.73]勿起笑纳
[22:45.07]为何
[22:47.18]在金戒指三字的旁边还加了一个括弧
[22:51.62]括弧里注明重一钱五
[22:56.20]这封情书把金先生累得够呛
[22:59.36]到他套起钢笔吃下一块肉时
[23:02.74]文嫂的鸡都已经急急足足的发出声音了
[23:07.86]这封请书是当面递交的
[23:13.40]这位女同学很对得起金昌焕
[23:16.76]他把这封信公布在校长办公室外面的布告栏里
[23:21.38]把这枚金戒指也用一枚大头针钉在布告栏的墨绿色的绒布上
[23:27.86]于是
[23:28.72]金昌焕一下子出了大名了
[23:34.68]金昌焕倒也不在乎
[23:37.03]他当着很多人把信和戒指都取下来收回了
[23:43.87]你们爱谈论谈论去吧
[23:46.77]爱当笑话说说去吧
[23:49.75]与金昌宦何有哉
[23:52.89]金昌焕已经在重庆找好了事儿
[23:55.87]过两天就要离开西南联大上任去了
[24:02.87]文嫂丢了三只鸡
[24:05.65]一只笋壳鸡
[24:07.07]一只黑母鸡
[24:08.63]一只芦花鸡
[24:11.27]这三只鸡不是一次丢的
[24:13.67]而是隔一个多星期丢一只
[24:16.77]不知怎么丢的
[24:19.23]早上开机窝放鸡时还在
[24:22.01]晚上回窝时就少了
[24:25.90]文嫂到处找也找不着
[24:29.28]他又不能像王婆骂鸡那样坐在门口骂
[24:32.82]他知道这种泼辣做法在一个大学里很不合适
[24:37.88]只是一个人叨叨
[24:40.58]我的鸡呢
[24:42.44]我的鸡呢
[24:47.50]文嫂的女儿回来了
[24:49.96]文嫂吓了一跳
[24:51.84]女儿带的一头重笑
[24:55.14]她明白
[24:55.74]出了大事了
[24:58.07]他的女婿从重庆回来
[25:00.19]路过贵州的十八盘
[25:02.37]翻到山沟里了
[25:04.61]女婿的同事带来信来
[25:07.03]母女俩顾不上抱头痛哭
[25:09.91]女儿还得赶紧搭便车到十八盘去收尸
[25:17.75]女儿走了
[25:19.27]温嫂失魂落魄
[25:21.35]有点傻了
[25:22.85]但是她还得活下去
[25:25.37]还得过日子
[25:26.81]还得吃饭
[25:28.43]还得每天把鸡放出去管鸡窝
[25:32.77]还得洗衣服做被子
[25:38.15]有很多先生都毕业了
[25:40.33]要离开昆明
[25:42.09]临走总得干干净净
[25:45.23]来找文嫂洗衣服拆被子的多了
[25:51.12]这几天
[25:51.62]文嫂常上先生们的宿舍里去
[25:54.44]有的先生要走了
[25:56.22]行李收拾好了
[25:57.94]总还有一些带不了的破旧衣物
[26:01.26]一件渔网式的毛衣
[26:03.74]一个压扁了的脸盆
[26:06.06]几只配不成对的皮鞋
[26:09.29]那有洞的鞋底
[26:11.03]至少长鞋还有用
[26:14.73]这些先生就把文嫂叫了来
[26:17.91]随他自己去挑拣
[26:20.39]挑完了
[26:21.92]文嫂必让先生看一看
[26:24.38]然后就替他们把曲齿形或凹字形的单元打扫一下
[26:31.76]因为洗衣服捡破烂
[26:34.58]文嫂还能诧呼诧呼
[26:36.64]心里不知太乱
[26:38.46]不过他明显的瘦了
[26:43.38]金昌焕不声不响的走了
[26:46.78]二十五号的朱先生叫文嫂也来看看这位怪现状
[26:52.16]是不是也留下一些还值得一捡的东西
[26:57.64]什么都没有
[26:59.49]金先生把一根布丝儿都带走了
[27:03.17]他的凹形王国里空空如也
[27:06.27]只留下一个跟文嫂借用的顶罐
[27:10.83]文嫂毫无所得
[27:13.47]然而他也照样替金先生打扫了一下
[27:18.60]他的扫帚扫到床下
[27:21.26]失声惊叫了起来
[27:23.54]床底下有三堆鸡毛
[27:25.90]一堆笋壳色的
[27:27.86]一堆黑的
[27:29.68]一堆芦花的
[27:33.82]温嫂把三对鸡毛抱出来
[27:36.42]一屁股坐在地下大哭起来
[27:40.72]哎呀 天哪
[27:42.66]这是我的鸡呀
[27:45.14]我的笋壳鸡呀
[27:47.36]我的芦母鸡
[27:50.08]我的芦花鸡呀
[27:53.89]我寡妇失业几十年呐
[27:57.41]你咋个要偷我的鸡呀
[28:00.77]我风里来雨里去呀
[28:03.51]我的命多苦多艰难呐
[28:06.71]你咋个要偷我的鸡呀
[28:10.67]你先生是要做大事赚大钱的呀
[28:14.63]你咋个要偷我的鸡呀
[28:17.37]我的女婿死在贵州十八盘
[28:19.89]连尸都还没有收啊
[28:22.37]你咋的要偷我的鸡呀
[28:28.57]他哭得很伤心
[28:30.59]很悲痛
[28:32.69]他好像要把一辈子所受的委屈
[28:35.75]不幸
[28:36.83]孤单和无告全都哭了出来
[28:41.82]这金昌焕真是缺德
[28:44.28]偷了文嫂的鸡
[28:45.82]还借了文嫂的顶罐来炖了
[28:50.16]至于他怎么偷的鸡
[28:52.40]怎么宰了
[28:53.78]怎样褪的鸡毛
[28:56.42]谁也无从想象
[29:00.98]哎
[29:02.52]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
[29:22.94]碑谷里的善良让人疼惜
[29:26.50]在别人的悲苦里行止龌龊让人恶心
[29:31.68]学识教人做事
[29:34.52]什么教人做人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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